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削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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削青

鐵真真興沖沖跑去工房,看著成堆的竹筒笑不出來了,這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活兒。

見李有為哼著曲兒回來,她眉眼彎彎地賣乖:“師父~真的要把這些竹子青皮全都刮掉嘛!”

李有為冷哼,以牙還牙:“誰耍賴誰就是小狗!”

“嘿?”鐵真真看著李有為的背影簡直哭笑不得,“這小老頭兒!”

謝端若站在設備架旁琢磨了一番,給她挑了一把小柴刀。

“沈的話我給你再找一把。”

鐵真真掂了掂,還挺稱手:“就它了!”

她隨手撈起一根竹筒試刀,沒曾想力道不對,刀刃跐溜從竹節滑到底,響起一道刺耳的摩擦聲,只刮掉幾縷薄薄的屑。

鐵真真沖鏡頭訕訕一笑,給自己找補,“失誤失誤,這也不是門外漢隨隨便便就能成功的。”

只見她身旁的謝端若一刀下去,竹筒見白,她拿起那塊青皮,薄厚幾乎一致。

她是一個很有團隊榮譽感的人,與有榮焉道:“看吧,需要天賦的,我師哥不愧是我師哥!”

這人怕是活了小半生連蘋果都沒削過,謝端若好笑道:“借點巧勁兒,卡一道小口子再順力道劃下去。”

鐵真真聽取經驗照做,上手還挺快,也不滑刀了,只不過第一根被她削得凹凸不平。

再削十根……應該大差不差。

這會兒連謝端若都喪失了掌勺許可,李有為親自負責做飯,吃午飯的時候鐵真真沒扒拉兩口就跑去工房,晚飯李有為非得勒令她吃飽不可。

走到院子一瞧,兩人削了一地竹青,還來不及欣慰,就被鐵真真的狗啃刀法氣著了。

李有為閉眼猛拍一把腦門,想起那龜孫兒當初削竹青也是削成這狗樣子。

“吃飯!”他中氣十足道。

鐵真真一心撲在竹青上:“你們先吃吧,我晚點再吃。”

李有為瞬間吹胡子瞪眼,對著她的勞動成果指指點點:“不吃飯哪有力氣撒?你看看,花花啃得都比你巴適,再看看你師哥削的。”

對比慘烈,鐵真真和他插科打諢:“我這不是還手生嘛,熟能生巧熟能生巧,我再削個十來根就好了。”

李有為道:“你削個錘錘!”

謝端若也加入了勸飯隊伍:“欲速則不達,吃飽了再說。”

李有為風風火火去廚房,親自給鐵真真盛飯,不由分說又添一碗雞湯撂下話:“吃不完不許進工房!”

“知道了知道了!”

鐵真真拖著嗓音不情不願捧起碗,沒吃兩口又拿了雙筷子分離雞皮倒在花花的食盆裏,李有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她得寸進尺再給狗狗丟塊雞肉。

“做啥子!”

“我覺得它沒吃飽!”

李有為“嗤”的一聲,給花花挑了一堆骨頭,魔高一尺道高一丈。

“好好吃你的!”

鐵真真表面細嚼慢咽,實則磨磨蹭蹭,終於李有為等得不耐煩了,起身拍了拍謝端若肩膀:“監督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哈,吃飽了好好休息,明早再去工房!”

“好的,師父。”

確定李有為出門消食去了,鐵真真一聲師哥喊得九轉十八彎,“我飽了。”

李有為知道她什麽食量,壓根沒多盛,她碗裏還剩一層飯,湯沒喝幾口,雞腿也沒吃。

薛定諤的飽。

謝端若不為所動:“把剩下的吃完。”

鐵真真繼續商量道:“那我不喝湯了行不?”

謝端若點點頭,“快吃吧,待會兒師父回來見你還磨磨蹭蹭的,小心他罰你一周不許進工房。”

鐵真真見好就收,扒拉完最後幾口飯。

果然李有為很快就回來了,這小老頭兒今天反常得很,下午居然不去村口擺龍門陣。

“師父!”鐵真真上趕著粘他,師父師父叫個不停,“刮完竹青我們學什麽呀?”

李有為覺得腦殼疼,哪有孫悟空給唐僧念緊箍咒的道理,這女娃兒也過了狗都嫌的年齡了啊。

“號竹!”

“什麽是號竹?”

李有為粗聲道:“就是去山上挑竹子嘛!”

鐵真真不解:“這不是從頭開始了嘛?”

“有始有終撒!”李有為躺在藤椅上,朝茶幾那兒使了個眼色,示意鐵真真把他的小茶壺拿過來。

“你們倆拿了我去好糖的竹子耍,那必須給我搞回來撒。”

“去糖?”

李有為吸著壺嘴嘬一口茶,跟幺兒說話真是口幹舌燥:“就是給竹子脫糖,做好防腐防黴防蛀工作噻,把竹子放在水裏泡一個月,要麽煮它,然後曬幹。”

鐵真真點點頭,就這去糖工作就幾乎占滿了他們行程。

李有為擺擺手,趁鐵真真沒反應過來趕緊開溜:“不說咯,洗白白睡覺覺。”

夜晚下起了雨,春雷悶響,攪得李有為輾轉難眠。

也許鐵真真也是一副鬧騰性子,也許兩個娃兒都不喜歡吃雞皮,李有為想起了方鶴書。

他收養的孫子,他唯一的親傳徒弟。

江陽地處茶馬古道,雲竹堂先祖以制傘技藝名揚天下,字號興盛數百年,李有為身為嫡系自然將傳承祖業視為己任,他不曾娶妻生子,幾乎是把一生都搭在了油紙傘上。

後來傳統油紙傘幾乎淹沒在現代工業的洪流中,村裏的年輕人不斷外出打工,制傘工匠青黃不接。

就連他的兄弟也迫於生計變賣家產合計去縣城辦傘廠,也算不忘老本行,這事兒幾乎鬧得家族決裂,最終又達成共識合資辦廠,而李有為揚言死也要死在雲竹堂。

大抵是三十年前,他在河邊洗竹子的時候撿到了個江流兒,滿月大的嬰兒被遺棄在盆裏飄在江上自生自滅。

那是個健康的男嬰,被遺棄的理由也許只是他長著六根指頭的左手,包被裏藏著一張紙條,寫著方鶴書。

李有為覺得這孩子和自己有緣,就把他撿了回去,爺孫倆從此相依為命。

方鶴書四歲的時候,偷偷拿刀削了一根竹青,被修理了還不服氣地嗆聲:“我能做油紙傘!”

那一刻,李有為覺得雲竹堂後繼有人了,方鶴書在耳濡目染之下表現出了驚人的制傘天賦,李有為自然傾囊相授。

雖然他被人叫方六指,但誰都知道方六指是小傘王。

直到十年前,李t有為胃部查出了個良性腫瘤,一筆不菲的治療費用難倒爺孫倆,彼時還得供方鶴書上大學,他放棄治療了。

誰知方鶴書為了籌錢私自退學拿回學費,又賣掉了祖宗傳下來的石板,聽說買方是個日本人。

李有為知曉此事後怒不可竭:“你個逆子!把石板給我贖回來!”

方鶴書冷靜道:“錢都存進就醫卡了,你明天去住院開刀,再拖下去會惡化成胃癌的。”

“我就是死了,也絕對不會和鬼子做買賣,帶著你的臟錢滾!”

方鶴書像是被觸碰了逆鱗,跟老爺子莽了起來:“誰的錢不是錢,我也想賣給中國人,沒人要啊!他們都說這就是塊不值錢的破石頭!”

“鬼子殺了我爹!”

李有為神色恨毒地憋著滿眶淚,咬牙切齒道:“你知不知道這村子當年幾乎被鬼子炸爛了?你知不知道當年為了保護石板,雲竹堂死了幾口人!”

方鶴書也被激得失控,歇斯底裏道:“你守著這破屋子得到了什麽?連治病的錢都沒有!別人都走出去了,你天天劈竹子做油紙傘,世道變了老頭子,沒人撐油紙傘了!也沒人願意學了!因為不值錢!”

“錢錢錢!”李有為抄起床頭的茶壺就往他頭上砸,方鶴書躲也不躲。

“你這個沒根沒骨的孬種!”他指著方鶴書,痛心疾首地罵詈。

“給老子滾!就當老子沒撿過你,沒養過你,也沒教過你,帶著你那筆臟錢滾,從此以後你不再是我孫子,更不是我徒弟,你我恩斷義絕,你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!”

“滾就滾,老子也不稀罕待在這破山溝裏!”

爺孫倆紅著眼,誰也不肯退一步。

最後,方鶴書拿了一把刀過來,那是他第一次削青用的砍刀,老爺子多年來仔細珍藏,時不時翻出來打磨刀刃。

“你教了我一身本事,還給你!”

他一手養大的孩子,氣性終究和他如出一轍。

那晚的寒芒與血淚,成了李有為餘生的夢魘。

他痛苦地捂著臉隱忍嗚咽,良久呼出一口氣,從床頭櫃底層翻出張黴跡斑斑的一寸照,他滿是疼惜地撫著少年明朗的眉眼,顫聲道:“你個龜孫兒,死了沒有啊?”

茶壺空了,李有為起身去廚房接水,卻看到謝端若和鐵真真的房門都虛虛掩著。

他胸膛微微一沈,半是無奈半是欣慰。

李有為走出廳堂,工房如他所料燈火通明,正好聽見鐵真真嘚瑟:“我總算削出個像模像樣的了,明天我非得讓老爺子好好瞧瞧!”

雲竹堂沈寂太久了,李有為含淚失笑,突然覺得四下都是方鶴書的身影。

“爺爺!看我這批子削得怎麽樣?”

“阿公,看我新發明的拓印圖案!”

“老頭兒,我這把傘得了金獎,老子天下第一!”

雨停了,李有為轉身回房,今晚一定能睡個安穩覺。

他為什麽守在這這兒?

只要還有一個人願意學做油紙傘,他就教。

他一直在這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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